○ 吕伟刚
上世纪五十年代中叶至七十年代末，一场轰轰烈烈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席卷中国，广大城镇青年踊跃奔赴农村、农场、边疆、建设兵团，投身工农生产，他们立志“扎根农村干革命，广阔天地炼红心”，其间涌现出众多优秀知青典型。
当时，余杭县农村接纳了30800多名下乡知青，另有690多名余杭籍知青前往浙江生产建设兵团，200多名奔赴黑龙江大兴安岭和牡丹江地区支边。年仅18岁，毕业于塘栖中学的王招英，便是这支支边队伍里的一员。
01
王招英祖籍绍兴，1952年5月出生于京杭大运河畔的塘栖古镇，父母都是工人。1970年11月，在塘栖南横头汽车站，王招英与50多名塘栖中学毕业的同学一起踏上征程。此次支边，除塘栖的54人外，临平镇50多人，加上本县余杭、瓶窑、三墩的中学毕业生，共计286人。当日下午，他们从钱塘江畔的闸口火车站出发，坐上知青专列，告别美丽的家乡，奔赴黑龙江。列车一路向北，最终抵达冰雪覆盖、北风呼啸的大兴安岭，莽莽林海环绕四周。
当时，大兴安岭的开发亟需筑路造桥，王招英等人被分配到条件艰苦的新林区桥梁大队女子架桥连担任力工。一群江南女子在架桥工地上背水泥、扛木头、抡大锤、打炮眼，在零下40多摄氏度的严寒中刨土采石，赤足踏入浮着冰块的河水中垒围堰。王招英工作踏实、处事果断，深受连队领导田力荣、傅文娟喜爱，被任命为女子架桥连中平均年龄最小的十二班班长。
1971年，在建造塔河中游彩虹桥工程时，王招英带领十二班姑娘承担了大桥拱波安装这一艰巨任务。这些从未有过高空作业经验的姑娘，爬上桥顶，在八九米高、三四十厘米宽的拱肋上拎灰桶，装拱板。头顶是来回移动的天车，脚下是湍急的河流，她们向难而行，迅速掌握了架桥技术，成功经受住考验，出色地完成了连队交付的任务。女子架桥连的先进事迹在知青群体中广泛传播，很快闻名全国。周恩来总理赞誉她们为“不穿军装的解放军女子架桥连”。
在连队，王招英先后担任班长、副指导员、党支部副书记、团地委常委、团省委委员等职务。1973年9月，王招英被推荐到东北林学院道路桥梁系就读，在校期间担任学院团委副书记、学院党委委员。1976年10月，王招英大学毕业，她放弃了与爱人留在哈尔滨或进入地区设计院工作的机会，毅然回到女子架桥连，还将爱人王永凡一同带到大兴安岭。她先是担任农林部大兴安岭机械筑路总队女子架桥连指导员、党支部书记，又于1977年出任机械筑路总队副总队长、党委副书记。1984年1月，王招英担任黑龙江省漠河县副县长，因政绩卓越，1986年10月被提拔为黑龙江省漠河县委书记、漠河县武装部第一政委，并当选为中共十三大代表。
02
改革开放的激情年代，王招英这位从江南水乡走来的姑娘，在神州北极开启了一段辉煌历程。她本应在中共十三大的会场上展现风采，然而上任仅半年，全县情况尚未完全熟悉，一场突如其来的森林大火便将她推向了世界的前台。1987年5月6日，漠河境内狂风呼啸，风速超过每小时50公里。前一天刚被扑灭的古莲林场林火死灰复燃，几十米高的火焰直扑漠河县城西林吉镇。晚上7时多，熊熊大火无情地吞没了漠河县城……
大火肆虐的漠河县城街道上，王招英心急如焚地奔跑着。从前一日古莲林场发生火灾起，她便未曾合过眼，一直坚守在抗灾一线。从未经历过山火进城的群众，此刻陷入了慌乱，如开闸的潮水一般，朝着尚未烧到的城东方向涌去。然而城东的情况不容乐观，一边是干枯还未返青的草塘，一边是繁茂的森林，西风裹挟着大火，以每小时50公里的速度疯狂蔓延，人根本跑不过凶猛的火势，情况万分危急。
王招英当机立断，下令向西北方向转移，那里是过火区，可燃物稀少，相对安全。可顶着大火跑的指令，让群众难以接受，大家执意向东奔逃。见状，王招英毫不犹豫让公安干警拦截一切车辆和人群，强行将群众转移到西山过火地带。后来她向记者袒露心声：“事后想想很可怕。如果决策失误，那该如何是好？毕竟当时没人见过这么大的火，只能凭经验做出判断。当时很多人不理解，也不执行。”
在漠河县一中的操场上，聚集着数百名群众。西风呼啸着，滚滚浓烟和女人、孩童的哭喊声交织在一起，那场面让人汗毛倒竖。虽然暂时安全，但王招英忧心风向一旦改变，众人的安全便难以保障。她站在高处，朝着人群大声呼喊：“谁是共产党员？站出来！”很快，有人挺身而出，王招英立刻让他们密切留意风向和火势，一旦出现危险，马上带领群众转移，要求他们“宁肯牺牲自己，也不许烧死群众”。
大灾当前，王招英始终冲在最前面。无论是古莲林场、河湾林场，还是漠河县城，每一处火点都能看到她忙碌的身影。在熊熊大火中，她没有遗漏任何一个人，甚至连监狱里的囚犯都没有遗忘，安排人员将犯人疏散到空旷的公路上，又派人把银行的钱款和记录护送到安全处，政府的文件资料也被仔细打包捆好，妥善安置到安全地带。大火烧毁了沿线的电报和电话线，民用通讯就此中断，可王招英全然不顾个人安危，乘坐吉普车穿梭在漠河县城的废墟间，在茫茫的森林火海中来回奔波，疏散扑火队员，指挥灭火工作，还多次冒着生命危险冲进火海营救被困群众。
大火无情地吞噬了漠河县城，烧毁了房屋和物资，夺走了百姓的生命。不到一夜时间，整座县城被烧成了废墟。蹲在废墟上，王招英忍不住流下眼泪，她说愧对漠河的百姓……
这场大火整整烧了28天，吞噬了3个城镇、9个林场，其影响之巨大、损失之惨重，举世震惊。
新华社黑龙江分社记者张持坚在5月8日下午4时27分，跟随省委副书记周文华、林业部副部长徐有芳等从加格达奇乘直升机第一批进入灾区。据他回忆：
县委领导来了。县委书记王招英个子瘦小，脸色黄黄的，短发干燥而有些蓬乱，浅咖啡色的外衣上，可以清晰地看到烧焦的树木划在上面的一条条黑色的痕迹。她喉咙嘶哑得已经发不出多少声音了，只得“使劲”向上级领导介绍情况——她叙述起火、扑火、控制住火势到突起大风、火势蔓延、火烧县城的经过后说：“那火是立体的，离老远热浪就烤得人受不了。更出乎意料的是，火随着风向进了县城，城外的公路、河流和150米宽的防火带起不到一点抵挡作用……”
后来，责任追究下来，从林业部部长到行署专员都受到了相应处分，漠河县县长被撤职，有关责任人被判刑。这位全国最年轻的女县委书记，上任半年就遭遇如此巨大的灾难，被推到公众面前，一时成为作家、记者们关注的焦点，成为大众注目和追踪的新闻人物。尽管她县委书记的职务被撤销，中共十三大代表的资格被取消，但当远在塘栖的老母亲千里迢迢赶到漠河，拿出让她回乡的调令时，王招英伏在母亲的肩头哭着说：“我不回去，妈，我愧对漠河。”她坚定地对上级领导表示“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站起来”，主动要求到漠河县城建局工作，誓言“要让漠河在我手中重新建设起来”。
此后，王招英全身心投入灾后重建工作。当年和她一起到大兴安岭支边的知青大多回到家乡，可她毅然选择坚守在漠河。因为她深知，这里需要有人留下来守护。1987年9月，美国著名作家、记者，曾任《纽约时报》副总编辑，晚年担任美国作家协会主席，因写作《长征——一个前所未闻的故事》而为中国人民熟知的索尔兹伯里，专程赶赴大兴安岭采访。之后他出版《巨大黑龙灾难》，书中对王招英给予高度评价：“她是一位头脑清醒、遇事果断且有同情心的人，她为制止大火，挽救这座城镇（西林吉）和它的人民，做了作为一个人所能做到的一切。”他还说：“假如我的衣袋里有一枚勋章，我要把它别在她灰色的上衣上。”以此表彰王招英在指挥救火过程中展现的坚定担当和英勇无畏。
时任黑龙江省省长的侯捷还收到一封索尔兹伯里的来信，信中盛赞“王招英是英雄”，肯定她在大灾面前尽到了职责，希望省长不要过度处理漠河的干部，以批评教育为宜。侯捷随后将信件转呈中央，这也从侧面反映出王招英在那场灾难中的表现得到了多方的关注与认可。
03
1992年，王招英被漠河县人大代表推选为副县长；1994年，调任大兴安岭加格达奇区党委常委、区委书记、区武装部第一政委；2000年，出任大兴安岭地委副秘书长、大兴安岭行署副秘书长、大兴安岭林管局计划处处长、天保办主任等职务。2004年5月，年逾五旬的王招英告别她生活工作了30多年的大兴安岭林区，前往安徽省合肥市，在原国家林业局直属驻安徽省合肥专员办开启新的征程，担任浙江处处长兼山东处处长。
初到合肥，住在招待所的她对中国青年报记者刘畅坚定地表示：“我要在新的岗位上继续努力。”在此期间，她还主持合肥专员办工作长达半年以上，展现出卓越的领导才能与敬业精神。
2010年2月，王招英调任原国家林业局驻上海专员办副专员、国家濒管办上海办事处副主任。
来到上海，她离故乡更近了一步，可以安度风歌晚晴……然而，大兴安岭那场大火始终是她刻骨铭心的记忆，那是作为亲历者无法抹去的惨烈与哀痛，是她最不愿回首却又深深铭刻在生命里的往事。那场大火彻底改变了她的命运轨迹，心头的伤痕虽已结痂，却无法让她释怀。
2018年6月6日，北京晚报官网“北晚在线”刊登《温故1987·31年前的大兴安岭火灾还有印象吗》一文，对大火中的王招英作如下描述：
几乎所有人都对王招英有着比较高的评价。王招英是1970年来到大兴安岭的浙江女知识青年。上世纪70年代有一个全国有名的，被周总理称为“不穿军装的解放军”的女子架桥连，王招英就在这个连里担任过班长、副指导员、党支部书记。王招英在担任漠河县副县长时期，在她分管的黄金生产、基本建设等战线，取得了骄人的成绩，1986年10月被提拔为漠河县委书记。
“王招英是大兴安岭很突出的一名干部，如果不是那场大火，她也许早该是地委书记了。”当年的大兴安岭地委书记李春贺说。了解情况的人介绍，火烧漠河的那天晚上，王招英顶着难以想象的压力，四处奔波，做了大量工作。到最后，她和县长高宝兴两人的嗓子完全哑了，她还冒着生命危险乘吉普车冲进火海救人。此后，王招英在维持秩序、抢救伤员、救济灾民等方面的组织工作也坚强得力。
据说在担任加格达奇区委书记时的一次知青聚会上，王招英唱了一首江南小曲。悠扬的江南曲调在大兴安岭的土地上响起，或许是采茶舞曲，或许是春江花月夜，又或许是塘栖白苎歌，那是万千支边知青的青春之歌。歌声穿越时空，将她对故乡的思念与对青春岁月的缅怀展现得淋漓尽致。
2014年4月，王招英退休了。2018年7月，她因患胰腺癌而动手术。2020年9月12日，因胰腺癌扩散不治，浙江大兴安岭知青联谊会名誉会长王招英逝世，享年68岁。此时，距离那场举世瞩目的大兴安岭森林大火已过去整整33年。
闻悉王招英病逝，浙江省大兴安岭知青联谊会会长颜阿龙说：“我们浙江赴大兴安岭知青心里倍感惋惜。王招英是浙江知青中的优秀代表、杰出人才。记得1973年大兴安岭第一届团代会，我与招英一起在团地委常委班子开会时认识。后来她任漠河县委书记，因一场大火被撤职，东山再起在加格达奇区，后到国家林业局工作，我一直关注她。这也许是出于一种浓浓的知青情谊吧。”
2020年9月19日，浙江省大兴安岭知青联谊会发布由曹国志撰写的纪念文章《让我们站在时间的大岭上纪念她》。文章说：
噩耗传回彼岸，人心悲恸。尤其是浙江大兴安岭知青群体，纷纷以各种方式表达哀思。带着万分沉痛的心情，惋惜这样一位热情而多义的岭友离去。据说，在最后的弥留之际，招英仍能对先生和女儿摇头、点头示意，想来她也有许多话要对我们说，有许多事还要帮我们做。如果没有疫情，她同意今年7月带领浙江知青回访团回大兴安岭作专题报告。一幕幕热情如火的场面，一桩桩义薄云天的事件，令我们痛何如之，万万不敢相信她的离去。
2008年，大兴安岭地委、行署在杭州成立大兴安岭知青联谊会，王招英担任名誉会长，利用自己在当地的声望，为岭友的事情积极奔走。论年纪，招英比很多岭友都年轻，是很多人的小妹妹，但她却收获了一个“大姐”的称呼。这称呼，是岭友们对她这些年来热情奉献，从心底发出的感激！你是浙江的好女儿，你是大兴安岭的好女儿。山河与我们同悲，风云当听见我们的思念……
王招英的一生，是充满传奇色彩的一生，她的故事是一代人的青春记忆。她经历了艰苦奋斗的岁月，在大兴安岭的土地上激扬青春。她无疑是塘栖的优秀女儿，是一代知青的先进楷模，更是一位令人敬仰的杰出乡贤。她的人生事迹，如同璀璨星辰，永远值得家乡纪念，塘栖人民不会忘记她，她将活在人们的心中，成为激励后人不断前行的精神力量。